![]() 「香港飛龍」標誌 本文内容: 作者 王娟 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正月初六日,四海承平,天下富足。乾隆帝爲表示其皇恩浩蕩,在乾清宮舉辦了一場千叟宴。受邀者均爲各地六十歲以上德高望重的長者,既有皇親國戚、前朝老臣,也有從民間奉詔進京的老人。宴會伊始,麗人獻茗,皇帝敬茶。乾隆素來愛茶,由他首倡的重華宮茶宴,每年亦是於正月擇吉日舉行。據記載,清代於重華宮舉行的茶宴,以賦詩聯句和飲茶爲主要內容。乾隆還是弘曆時,就尤愛武夷茶,曾做《冬夜烹茶》詩,以“就中武夷品最佳,氣味清和兼骨鯁”讚美武夷茶的“巖骨花香”。而這場千叟宴中,有一位老者,曾將成千上萬的武夷茶,歷經萬里茶道,遠銷蒙古、俄羅斯,又把數億萬兩白銀運回中國。這位得到朝廷盛讚的老者,就是當時在商界和家鄉已有極高聲望、時年67歲的晉商常萬達(1718~1796)。常萬達畫像據《山西外貿志》載,在清代俄中邊境重鎮恰克圖從事對俄貿易的商號中,經營歷史最長且規模最大者,首推榆次車輞鎮常家。據有關資料統計,晉幫茶商每年由漠北蒙古大草原通過恰克圖輸入俄羅斯的茶葉不下200萬斤,常氏一家的年經營量就佔四成左右。在常萬達的帶領下,常氏家族在萬里茶道上與蒙俄乃至歐洲進行茶葉貿易,歷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九朝,直到民國年間,足足兩百年,期間中國對俄恰克圖貿易額增加了千餘倍。常氏作爲茶商的中堅力量,功不可沒。常氏如何發現“兩百年買賣”商機?常氏最初的發跡,從常萬達的父親常威在張家口長途運銷榆次大布開始,“大德常記”也是常氏家族涉足旅蒙茶葉生意的最早字號。清代,茶樹栽培、茶葉加工技術更爲完善,茶區面積擴大,產量提高,名茶紛紛湧現。無論在宮廷還是市井,茶都大受歡迎。清代是繼宋朝之後,中國茶館文化的第二個興盛期。茶館遍佈城鄉各地,出現了爲不同人羣服務的特色茶館,如專供商人洽談生意的清茶館,表演曲藝說唱的書茶館,供文人筆會、遊人賞景的野茶館,供茶客下棋的棋茶館等等。清代茶園戲單與此同時,中國的茶葉也開始大規模出口歐洲。中國茶在俄國和歐洲培養起一箇穩定而龐大的消費羣體。居住歐洲的貴族喜歡喝福建的武夷茶(Bohea)。早在明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荷蘭及英國東印度公司就開始從澳門和嶺南等地收購武夷茶,經爪哇輸往歐洲,此爲武夷茶對外貿易之發端。康熙二十八年(1689),英國東印度公司擺脫荷蘭的限制並壟斷了歐洲的紅茶貿易。英國人的商船首次靠泊廈門港,開始收購武夷紅茶。武夷紅茶性溫、暖胃且更具保存優勢,適合氣溫較低、雨量較多、溼氣較重的英國人體質,一度被英國人奉爲“國民飲料”,武夷山正山小種紅茶,逐漸風糜歐洲。隨着中俄《尼布楚條約》的簽訂,中俄貿易拉開帷幕。居住在俄羅斯亞洲的布里雅特人原是蒙古人,喜歡喝磚茶。以肉奶爲主食的遊牧民族更是到了“寧可一日無食,不可一日無茶”的地步,他們必須依靠飲茶來消食化膩。1693年,俄國彼德大帝欽旨准許丹麥商人組成伊臺斯商隊赴華貿易,康熙皇帝允許伊臺斯商隊直接來到北京城下開展對華貿易,販去大量茶葉,這是中俄陸上茶葉之路的第一步。雍正五年(1727年),中俄《恰克圖條約》的簽訂,恰克圖成爲中國對俄貿易唯一的“陸上碼頭”,成爲北部邊疆唯一開放契機,並對邊商貿易實施持續長達124年的免稅政策。而緊臨京畿的張家口商人,包括在張家口開設“常布鋪”門店,經營絲綢、棉布的常家,敏銳地察覺到這是一箇千載難逢的商機。圖爲清末張家口的忙碌景象,展現了內地與蒙古地區貿易的繁榮 圖源:《內蒙古自治區萬里茶道調查報告》張家口滿漢之民茶馬交易時捏手指講價錢的塑像攝影/翟德芳儘管中俄雙方明確把恰克圖定爲兩國通商之地。但恰克圖市場時開時閉,缺乏生機。晉商常氏抓住俄羅斯人喜歡中國茶葉、清政府對俄貿易急需茶葉貨源的機遇,攬下清廷與俄國在恰克圖談判定下的茶貨採購重任。乾隆十年(1746年),常萬達毅然把全部資金和精力投向蒙古和俄羅斯遠東這塊荒涼的土地,他將常家“大德玉”商號改爲茶莊,完成了從經銷布匹向主營茶葉的商業轉型,在不丟內貿的同時,將主要精力和財力投到對俄貿易中。山西常家莊園素有“喬家一箇院,常氏兩條街”之稱常氏商人的膽識,讓清廷看到了常氏茶商的氣魄與雄才偉略,因此委以重託。如果說恰克圖開市之前,常家僅是擁有雄厚資本的山西商人中的普通一員。在恰克圖開市、茶葉成爲主要出口商品後,常家脫穎而出,成爲對俄茶貿中國商人的代表。結盟:當“褡褳”遇上“麻繩扁擔”產於閩北武夷山的武夷茶,具有巖骨花香的特點,未經窨花,茶湯卻有濃郁花香,飲時回味無窮。據史料記載,元代武夷山被設立爲“御茶園”,清康熙年間開始遠銷西歐、北美和南洋諸國,歐洲人曾一度把它作爲中國茶葉的總稱。武夷山東部梅溪下游,有一座建於隋朝的古村,名曰“下梅”,是武夷山重要的茶葉生產與集散地。鴉片戰爭前綿延兩百餘年,全世界的紅茶貿易,就是從下梅這個小鄉村出發的。穿村而過的下梅當溪清順治年間,村中茶商出巨資開掘一條長達900多米的小運河,名喚“當溪”,不足一公里,鼎盛時期竟建有8個碼頭之多,可見下梅村茶葉貿易之繁盛。常家商隊初到武夷山下梅村,首要的任務就是找到一家誠實守信、精明能幹的武夷茶商,成爲其共謀“南茶北銷”大事的合作伙伴。武夷山四大鉅富之一萬氏頗有實力,而武夷山鄒氏常年“走粵東,通洋艘”,與英國人做茶葉生意,也有一定的商業實力。選擇哪一家,成爲擺在常家掌櫃面前的首要難題。據說《鄒氏族譜》曾經記載了兩個故事。在一次對外貿易中,鄒氏族長鄒英章曾發現有十車茶質量不達標,他一把火把貨全燒了。一次,鄒家子孫仗勢欺壓小商戶,強買強賣,鄒英章帶着子孫,拉起橫幅當街遊行致歉。這些常氏都看在眼裏。常萬達爲讓子孫們世代銘記“成由勤儉敗由奢”的道理,曾把常威張家口創業時的粗布“捎馬”(也叫“搭褳”,一種兩頭有袋的布口袋)供奉在常家祠堂。武夷下梅鄒氏宗祠無獨有偶,在武夷山下梅村鄒氏祠堂裏,神壇上也供着祖先靈位和鄒氏艱苦創業時的扁擔麻繩,激勵後人要知道創業的艱辛,不忘祖先功德。初來乍到的晉商常氏,看到下梅鄒氏在茶葉交易上的忠誠信用,遂與其“景隆號”茶莊結爲盟友。由於兩家都信奉“誠信至上”、“以德取利”的經營理念,合作十分順利。晉商榆次常氏下梅茶山舊址下梅鄒氏也通過茶葉貿易積累鉅額財富,“每年獲利百餘萬兩白銀”,成爲閩北顯赫商賈。萬里茶路 險象環生下梅古村,製茶旺季,村子裏四處瀰漫着茶香。晉商商隊抵達武夷山下梅村。鄒掌櫃高興地吩咐伙房裏備好麪食,這是“景隆號”專門用於迎接山西客人的。商隊掌櫃和夥計們稍作休整,便馬不停蹄地前往村中茶市選茶。生意旺季之時,常家茶莊字號僱傭當地加工製茶包裝的工匠能多達千餘人。常家在福建武夷山茶區建立了穩定的茶葉生產基地,他們按照中俄茶市要求的品種、規格收購、加工茶品,並貼上常家商標外銷。在保證茶葉運輸中的質量上,常家人也用盡心力,爲防止茶葉在長途中因日曬雨淋走味,常家人不惜加大成本,將散茶集裝在特製的鉛罐內,再置於駱駝所駝的木箱中。常氏販售的茶葉,在抵達目的地後仍能保持優良品質,在俄國人眼中是最上品的,在蒙古、俄羅斯市場得到廣泛認可。俄國葉·科瓦列夫斯基(俄國外交部任命的俄國東正教第十三屆駐北京傳教士團監護官)在1849~1850年到中國寫的遊記中提到“買家將加工好的茶葉冠以各自商號的名號。茶葉在福建就已經像俄國所見到的那樣裝好箱子”。常氏茶商精製後的武夷茶,經梅溪運至崇安城(今武夷山市)。據記載,梅溪兩岸,茶莊客商往來不絕;梅溪之上,運茶商船晝夜不歇。下梅“日行舟三百艘,絡繹不絕”,按一天運輸12小時計算,每兩三分鐘就有一艘茶船駛出下梅。抵達崇安後,茶貨由腳伕挑運,沿閩贛古驛道西北行,過閩贛交界分水關,到達江西鉛山縣河口鎮。經打包裝船後,順信江下鄱陽湖,穿湖而出九江口,進入長江,到達武昌,然後轉入漢水至襄樊,進入河南社旗(今社旗縣,當時晉商稱之“十里店”),後轉入山西境內,抵潞安,進入晉中地區的祁縣、榆次等地。經一番補給,出張家口,抵歸化城,靠駝隊運送茶葉,越大青山,沿着張庫大道行進,往草原深處伊林驛站休整,抵達庫倫,繼續前行到中俄邊界貿易城恰克圖,最終到達聖彼得堡。《從武夷山走向世界海陸萬里茶道路線圖》(點擊可放大)圖源:福建博物院“福建古代文明之光”展覽由於駱駝運輸比馬馱或大車運輸安全、快速、便宜,一箇駱駝可駝四百斤,所以,常家組織了自己的駱駝隊,興盛時多達萬餘峯。常家駝隊,每一茶隊由一名領隊、一名蒙人嚮導,以防茶隊迷路,又方便找到水源和宿營地。每一隊配備一名懂醫藥的人員,攜帶相關藥品以保證人畜健康安全。常家與沿途的經銷商和船幫、車幫、駝幫精誠合作,保證了茶葉在萬里路途中順利運輸。他們在漫漫戈壁上夏頂烈日,冬冒風雪,歷盡艱難險阻,次次化險爲夷。當時俄蒙邊境一帶馬匪猖獗,據說時常呼嘯衝至駝隊,人不離馬,俯身即將商人駝鞍上的銀器掠去。爲解決這個問題,常家將從俄貿易換回的大量粗製銀器熔化後鑄成銀錠,然後再運回國內。這種自鑄銀錠每塊重達1000兩,合64斤,只能用專門的馬車運輸,馬匪來搶時無法俯鞭掠取,只好把這種大銀錠稱爲“沒奈何”。挪威探險家邁門拍攝的中俄駝隊照片,現存於奧斯陸博物館在長達近二百年、險象環生的萬里茶道上,常家人堅持始終,並能不斷開拓商域,除了目光敏銳、膽略過人,用足清政府給赴俄邊貿商人開創的一切便利等外,更重要的是能堅持以質取勝,以信爲本,精心鑄造商譽優良的商號。恰克圖邊貿風雲萬里茶道連接了中國南方的茶葉產區和北方的市場,以及中亞和歐洲的貿易中心。這條貿易路線上的商人、鏢局、客棧、飯莊、貨場、會館等行業蓬勃發展,沿線城市和地區也因爲茶葉貿易的繁榮而得到了發展。比如恰克圖,這個中俄茶葉貿易的重要口岸,俄語意爲“有茶的地方”。南來菸酒糖布茶,北來駱駝牛羊馬。在恰克圖,中國提供的主要商品是茶葉,俄國人提供的是棉織品和皮毛。清代恰克圖海關大院茶葉交易市場場景清朝商人在恰克圖賣給俄國人的茶葉,曾經平均每年不超過4萬箱,但在1852年卻達到了17.5萬箱,買賣貨物的總價值達到1500萬美元之巨……貿易的增長,使恰克圖從一箇普通的集市發展爲一箇相當大的城市。挪威探險家邁門拍攝的中俄邊貿市場照片,現存於奧斯陸博物館由於政治和經濟方面的原因,恰克圖的貿易並非一帆風順。乾隆年間,恰克圖曾三次閉市,許多商家大多經受不住打擊,紛紛撤資退市,打道回府。唯有以榆次常家爲代表的少數商號,能從大局出發,歷經波折,艱苦支撐,催生轉機。恰克圖一旦閉市,常萬達便和其兒子們堅守在張家口和庫倫,苦心經營對蒙貿易,同時積極準備向恰克圖“捲土重來”。而每次重新開市,常氏便能以更大規模拓展銷路,迅速取得可觀的利潤。“持義如崇山,杖信如介石”,由於常氏在對俄貿易中極具遠見和謀略,極重質量信義,很快就取得了俄商及俄國政府的信任和重視,生意不久便做到恰克圖以北的俄國境內,在莫斯科、西伯利亞乃至歐洲很多國家都有了常家的茶莊分號。汾商後人保存的其祖父在莫斯科的照片從武夷山的下梅茶市起步,到中俄貿易城恰克圖,全程長達5150公里,從恰克圖再到聖彼得堡的路途在9000公里左右,全長約1.4萬公里。在這條萬里茶路上,常家將茶莊、貨莊、票莊,以及遍佈國內外的過載店、批發商、終端零售商,織成一張巨型商業網絡,匯成一股聯動、咬合、協調、並進的商業勢力。通過萬里茶道上的物流轉運與營銷佈局,常家把大量茶葉、布帛、綢緞、鐵器等產品投放漠北和蒙古市場,同時將大量購回的毛皮、呢絨等物資,按其內貿網絡分銷於東北、中原及西南市場,從而實現其“德通天下,匯通天下,貨通天下,利通天下”的抱負。圖片 | 王娟排版 | 黃思琦設計 | 尹莉莎 (本文内容不代表本站观点。) --------------------------------- |